人間自是有情痴

温不增华

 

 

徽州有句行话儿叫“周漆吴茶潘酱园”,一说是本地商户大都为周吴潘三姓,二说其多做漆、茶、酱生意。徽商自宋活跃至明清鼎盛,“无徽不成镇”在前,入江浙便利在后,异乡买卖年久日积终于有所作为。其中不免出个顶天立地的,比如西湖边儿上吃茶叶饭的吴雪峰吴老板,正是迁徙发家几代大浪淘沙尽的佼佼者。

吴老板家底不大,却在杭州三四十家同行里小有名声,有人传这是蹭了茶庄大掌柜叶修的神气,人要命好,连带着铺子旺。叶修本人可不谦虚,左耳听了话,一堵右耳,转脸就在吴雪峰面前声情并茂模仿一通,吴老板知道这人是要东西了,手一挡,叫他快说快走人。

吴叶两人并非市井所谓的雇佣关系,叶修是吴雪峰花大精力留来‘共事’的旧友,早年交过手,不打不相识。叶修比吴雪峰小几岁,因着熟稔无碍规矩,此时往太师椅上一坐,清清喉咙,两手并拢做茶客读报式道:“北方不太平,想接个熟人到咱这儿。”

吴雪峰放下茶盏,沉吟片刻,“谁的指令?”

叶修不答,只把壶从桌上往怀里拢。英法联军兵临紫禁城,此后惊雷半载,北京政府风云变幻,复辟昙花一现,内阁政客粉墨登场,阴雨未至早有变天之兆。

“末了。”吴雪峰摇摇头。他们一介官商,金银戏作,到底避不了时事弄潮。浮沉身不由己,不过泥淖里一根稍微名贵点的缘木。

叶修伸出手指,比个数字,眨眼功夫又加一根,他的老板被逼得皱眉挥袖,招待客人这事儿算是应下。

 

 

王杰希就是此时动身南下的,走陆路,避战乱,饶了好大一圈,踏入杭州城时最后一季秋茶恰好收获完毕。有言‘春茶苦,夏茶涩,要好喝,秋白露’,这秋茶虽比春夏香气欠高,但胜在口味和淡,自有一票拥趸。茶庄生意还在,叶修一边接待山客,中途抽半个时辰去接王杰希,接到了,一口气来不及倒,又拉上人和行李疾风一般往回赶。

所幸午后清闲,伙计起哄叫掌柜先去安排私事。叶修不推脱,谢过便领王杰希与吴老板照面。

吴家的宅邸落成得晚,因此没什么讲究,回廊不曲折,池里也不养金鱼,倒是小院儿门洞套的齐全。两人低头走了一阵,王杰希忽然笑了:“掌柜——茶庄的?”他抖擞手腕,露出一截瑞士表,又不着痕迹抻袖口掩好。

见面不损三句不是亲人,叶修知道王杰希这是要行礼了,侧脸缓步以示真诚。“不像?”他挑眉。

王杰希摇摇头,“不是不像,是瞎捣乱。”

叶修啧一声,矮身折了草棍叼在嘴里,王杰希用牛皮箱的边角敲他后腰,“要像,首先你得把烟戒了,茶性易染,沾烟沾酒评不了茶,再说对你身体也不好。”

“这不才把您大老远搬来了吗,茶叶您懂行。”叶修眯着眼,像山上的老狐狸,设好套,等猎物自己往里跳。

王杰希定住,“信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——”

“都是帮忙,”叶修面不改色地扯谎,“你替我做这个掌柜好不好?”

“你要去哪儿?”像是意识到了什么,王杰希往前急跨几步,一把扯住叶修的手肘。

叶修回头,目光落到草堆里。

同归却殊途,有些事不能问也不该问。意识到自己的僭越,王杰希松开手,退开半尺距离。

 

 

彼时叶修只知‘信任’的珍贵,不曾知晓‘信任’这东西犹如鸦片。

这也无怪,时代拔苗助长,变不了春种秋收的规矩,一代青年涉世久矣,到底未至而立之年。可有些道理不到火候就永远明白不了,如同冲茶的水,冷水浮茶,只有煮沸了放温了,茶叶才会落下。

 

后来有段难挨的日子,昏天黑地,身陷囹圄,叶修半生大起大落,至此跌至谷底。可他坦荡从容,什么都不怕,恐吓不怕,身体和精神的折磨不怕,到最后好像没有什么能打败他。

——除了长夜和烟瘾。

这是叶修甘之如饴的认输。宝贵的坚持随时会因出卖而浪费,情绪积郁成疾找不到宣泄口,摇摇欲坠,但又不能坠,不能在此时、此刻、此地破碎。只好主动敲掉心底某块砖石,弄出些响动聊以安慰。

回忆如血污染上衣襟,溢了满眼,会过面的人、走过心头的事页页回闪。初始是彩色的,不久有人悄悄托话进来,底片上的头像就暗下去一个,紧接着又一个。这时候没有消息竟成了最好的消息。

许许多多前后辈里叶修最常记挂两人,一位同他燃过香烟,一位最常劝他戒烟。

 

 

-

 

 

叶修私下会过喻文州很多次,与王杰希亦是往来频繁,可倘若算起共同交集却不过三面。

 

 

第一面在东京。

 

 

1920年春,航船扬帆东渡,由沪上的港口终于停靠。叶修受老师冯宪君邀请赴日参加同学聚会,他途中退学,本不该拿到这封信函,心知肚明是上面授意,便收拾行李从容赴会。

冯老派魏琛和林杰来接叶修。两位与叶修均是的旧交,不过理念抱负颇有偏差,平日多不会面。

熟人相逢,叶修乐了,“怎么不知道我还有这本事能把你们凑到一处?”

魏琛张口回呛,“你没本事,有本事就该游着来。”说罢,狠狠吐了口烟气。

叶修唯恐天下不乱,此时站到老友中间,左看看右看看,猜大抵林杰赢了,魏琛才闷闷不乐。又觉得说不通,先不论二人不分伯仲,林杰这个好脾气能在魏琛那里占得几分上风?

脑子正转着,忽闻身后有个年轻男声道:“两位老师私话讲得太大声,被我和王同学劝住了。叶先生也该小心些,有什么边走边说,这地方巡查戒备,低调为上。”

叶修恍然大悟,原来是怒在弦上不能发心里窝火呢。他转过身,见两个新潮青年并排而立,都是风衣及膝,围巾工整地塞在领下。

 

魏琛介绍说不笑的那位是林杰的得意门生,姓王,王杰希,旁边笑眯眯的是自己徒弟,姓喻,喻文州。说罢不忘调侃,“林杰这个后辈真不错,我也喜欢,可惜跟错了先生,学了文科。”

林杰无所触动,温文道:“怎么好和魏老师比挑学生,青出于蓝胜于蓝。”

“哎——”魏琛本已摆好表情应战,哪知他并不接招,只好改变策略,“夸我徒弟我爱听,多说几遍让我高兴高兴!”

手没摆起来,先被徒弟截住了。

“老师。”喻文州对魏琛摇摇头,王杰希挽住林杰,替他掸掉肩头的融雪。一个和颜安抚,一个无声关切,把两位先生熨帖妥当。

叶修走得快,站在前头等,棚顶下天光昏暗只见人的剪影。喻文州好像用唇语说了什么,估计是道谢,王杰希顿一下,对他点点头,默契非凡。

 

 

隔了不久见到第二面。

 

 

那是在京都的夏季别院,留洋学生组织召开一次学习会,叶修去旁听,路上拖延了,进门时已经有个男学生发言,讲三千学子天安门集会,共举标语,慷慨处不禁热泪盈眶。此刻离1919年5月4日仅仅过去一年,《北京学生届宣言》墨迹未干。

会议于午后休止。叶修无事,沿北白川通散步,走累了,选拐角一间处不起眼的咖啡馆休息,想不到和喻文州王杰希再会。

 

靠窗的卡座沙发,喻王相对而坐,微笑的那位在给女服务生表演魔术,不笑的则专注于手头两页报纸。

“喜欢玫瑰吗?”叶修听见喻文州问。

女孩点头。喻文州暧昧笑过,探手从王杰希口袋里牵出一块怀表,他夹着表,在女孩耳边一晃,玫瑰勉强出现,表却没有消失,长长的表链晃荡在袖口,像湖心一株孤立无援的芦苇。

“应该再快点儿,”王杰希抬眼一瞥。不紧不慢把报纸叠了四折,收进身侧的公文包,“以及——那是我的表。”

喻文州没有道歉,反狡辩:“你教得不好,我没学会,借你东西赔这位小姐一笑不为过吧。”

王杰希坐在向阳的位置,此时已经看见叶修,眼里闪过一丝惊诧,但极快掩饰好。叶修明白他这是心里有了打算,便也很配地噤声。

放下茶杯,王杰希向喻文州征用腕表。他的表演明显比前者精彩、也熟练得多,一个响指表隐花见。女孩有了经验,不接玫瑰反手去捏袖管儿,又申请翻空三人所有口袋——手表真的无影无踪。

喻文州微怔:“……这是我最喜欢的表。” 

王杰希别过脸,像是刻意忍笑,“再不放这位小姐回去工作,叶先生今天都别想喝上咖啡了。”

语调是难得的、属于年轻人的轻快。

 

 

第三面已经隔了几年,又或许得有八九年。

 

 

叶修记不太清楚。时局急转而下,他回了杭州,吉凶悔吝生乎动,全靠吴雪峰的一方茶馆得以安稳。

那年立秋上海某家大户公馆办订婚宴,上面搞来一个身份,交代他务必取‘货’回来。叶修小时候住胡同四合院,后来随吴雪峰进亭台园林,沪上的花园宅邸还是第一次见。水泥拉毛墙面,缓坡瓦顶,窗口设螺旋形小柱,崭新气派。

对方让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来引人,接上暗号,男孩指着灌木说先生已经等很久了。

叶修从侍者托盘上截一支香槟,佯装漫不经心绕过人群,他看见喻文州坐在树下阴影里,仅有皮鞋尖儿被阳光照得闪亮。

“想不到。”叶修对桌坐下来。

“好久不见。”喻文州和他碰杯。

一口饮尽,叶修抬手掩目四下探看。玻璃透了光,晶莹剔透,它拿在手里是一件酒具,碎在地上又是趁手的刃器,如同喻文州的笑,那笑里狭了刀,带着制止的意味。

眼前一闪而过初见的光景:棚顶下天光昏暗只见人影,喻文州一直微笑,王杰希一直沉默,却能稳妥住局面。原来是一个笑里藏心思、一个沉默里有威严,无须开口便能服人。

这是真本事。

 

 

幸好任务给足三天时间,东西没有依约领到不至于慌张。喻文州告诉叶修自己并非持货,只负责指路,东西要叶修亲自去提。可倘若叶先生赏脸晚上一起去剧场看戏,戏散了,有车愿意绕远捎一趟火车站。

有吃喝有戏看还有顺风车搭,叶修自然满口答应。

喻文州从侍应手中接过外套,不轻不重说:“那便约定六时整。先各自回去换一套便服、养好精神——好戏开场大都很晚的。”

 

 

喻文州为叶修安排的司机是个聒噪的青年,一口夹生话,偶尔蹦出几个洋单词。叶修有意探口风,但没过两招就放弃了——能与喻文州共事的人绝不简单。比如眼前这位,看似滔滔不绝,实则每句话都滑的像条泥鳅,让人捏不住头。

他靠回后座闭目沉思,行车经过苏州河,再往前就是黄浦江,江水无所起止,只知流淌,无法回头,千里迢迢只为投身汪洋的怀抱。

“想什么呢,怎么不吭声,睡了还是晕车啊?”司机小哥一刻不得闲。

叶修眯着眼睛打量,忽然从兜里摸了一包烟递过去,“和你打听个人。”

司机没有接,“嘴上占了怎么讲话,再说我们也有规矩……你要问什么,你先问,得看看我知不知道。”

叶修暗想这人年纪不大,话推得挺漂亮。“和喻文州关系很好的那个王杰希,你认识吗。”他问的很巧,王杰希的名字虽算不上人人皆知,但国内知识分子、特别是积极活动的年轻人总该了解——二十岁刊登评论文,二十三岁随国士林杰投身教育,再否认就是虚伪。他要用这点当作‘话不投机’的突破口。

果然司机被逼无奈正面回应,不知什么关系很好的王杰希,只知道总在笔头压人一等的王杰希。

 

这事叶修曾有耳闻。

三月前喻文州应报社约稿撰写对时下经济的见解,他是留洋派翘楚,业内自然赞誉不绝。哪知第二天竟从北平一栋砖楼里流出篇无署名的辩文,与见报观点处处针锋相对。京广两派一直闹不清楚,便有人猜早年魏琛对林杰,如今换了新面孔,藏在这纸页背后的最大可能就是王杰希了罢。

 

小司机瞟一眼后视镜,继续说:“你知不知道宴上请来的都是留洋时的老师同学,结果王杰希呢,把熟人的杯碰个遍,光晾我们在一边……”

叶修抬手示意点到为止。他认识的王杰希不热衷政经,更不放暗枪,可如果连喻文州身边的人都七分凿凿,他或许也该保留三分动摇。道不同不相谋,政见各异分道扬镳不是头回见,想自己大概是和喻王两人几分交情,关心则乱。

 

 

傍晚六时,喻文州如约在阶下等候。他换了套深色西装,系一条凤尾花暗纹领带,体面又风流。叶修随他包厢入座,觉得那领带有趣,忍不住盯着多看几眼。

时辰未到,低垂幕布隐约透着后台的光亮。

“给戏班添麻烦了。”

“都是自己人,”喻文州起身为叶修添茶,不着痕迹把一柄手枪推倒叶修怀里,“车在后门,不要等,我会去找你们。”

叶修撇撇嘴,借木桌遮挡咔哒一声拉开保险,“稳妥。”他一跃而起,身下木椅蹭着地板退了三扎,发出尖锐的响弄。

 

行动顺利如探囊取物。

叶修只开了三枪,一颗子弹发在楼梯间,正中跑的最靠前的警卫的小腿,他一向伤人不伤命,倒是随后追兵稀里哗啦摔成一团,免不了磕碰骨折之苦;后两枪打掉了灯笼架,烛火撩着帷幕,他趁乱由从二楼破窗而出,落在后门侧旁的灯箱上。

一辆黑色轿车隐没于夜色。车换了、人自然也不是白天那个热闹的小哥,叶修远远探看,竟觉得剪影熟稔。

风吹月现,清朗的月光涤荡着愁云笼罩的上海滩,在这短暂怜悯的光里他们对视了,流光瞬息,恍若弥生。但停顿不过半秒,叶修很快醒悟,连人带提走的皮箱翻进车内。

后座放着件叠好的文人长衫、一顶男士礼帽;还有个漆皮铁盒,装着假胡须和平光眼镜。叶修挨个摆弄一番,再一样一样替换,身上属于自己的特征每遮掩一分,另一个人的模样就深刻一分。

——他和这人同窗三载,又和这人的学生同事一场,答案呼之欲出。

“小王同志,”叶修模仿着林杰惯常的温厚,对驾驶位的男人说,“我没有看错人,你能挑重担啊……”

 

 

从惊讶犹疑平复,思路如沿江大道豁然开阔,猜测与事实环环相通。

“别吵,林杰先生休息了。”王杰希语气里的不耐烦控制有度,他冷冷看着设障的巡警,“还要看什么证件?”

“不用了,不用了,这不是附近有个剧场出了事,我们执行公务嘛,”警察连忙挥手示意前方放行。官商可以不念书,却都喜欢在家里摆几幅字画,可以嚣张跋扈,但也知道顾问学士不得轻慢。“王先生!”,他扒住窗框强塞进最后一句,“我郑重道歉,要是打扰到……”

王杰希一个起步换挡,车蹿过岗哨。

 

离车站不远的街口偏入一条清冷巷弄,车停稳,熄了灯。

“到了。”

叶修用指尖把压在脸上的帽檐挑起,他现在彻底明白了,喻王合作了好一手暗度陈仓、漫天过海的把戏,险些将他也骗过。可他还有一点困惑,想不通王杰希在这个策划里占了几分。

像是猜到叶修的质问,王杰希抢先一步掐灭话头:“今晚送老师去南京,其余我不知道,更没有兴趣。” 声音又沉又干净,近乎漠然。

于是叶修想了想,只是倾身道谢,“如果日后到杭州,茶庄还开着,一定好好款待。”他说日后吃茶,空许不确定的诺,讲到最后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。

王杰希似乎被触动了,态度松动,“……你保重。”

叶修点头,心下几分安定,随即敛起情绪恢复往日潇洒。“请外面的进来吧!”他吹个口哨,不等主人表示弯指敲响车窗。

 

喻文州落座时裹来一阵凉意。

“谈完了?”

“完了。”回答他的是叶修,“劳你久等。”

喻文州低低地笑,眼睛却是看着王杰希,“人送到,你要的东西我也带来了。”

王杰希垂目:“别惹我。”

他这一晚开口皆自律,叶修却从此刻察觉一丝虚亏,心中一惊。但王杰希看似并不忌旁人,扬声重复一遍,似有意要第三者作见证。

“自便。”喻文州还是笑,摊手任由王杰希予取。

王杰希方才一直紧盯前方,此时侧头像是下好大决心。他看了喻文州一眼,只一眼,强压愠怒道:“摘掉。”

喻文州既不躲闪亦不慌张,咬着一口南方软调需掷一句:“到别人家做客还丢三落四……”

话没说完王杰希的手指已经绞上他衣襟,两人间近的只剩月光。

喻文州这才歇停:“先让叶修走吧,他赶时间,你我的事私下解决。”说着倾身开门。

风止了,巷子里是暗的,巷口是亮的,黑白分明。

 

 

-

 

 

过了好一会,叶修终于重新放步向前,路越走越宽,最宽处两人同行可以并排。“刚才你问我要去哪儿,是怕我走?”他招手示意王杰希跟上。

鞋底踏在小径比雨打伞面的响动还闷。

 “不是。”王杰希摇头,“你要走,我说害怕就能不走?害怕没有用。”

“哦……”叶修拉长尾音,如同预先猜到会是这样的回答。他转了个眼神,“那喻文州去巴黎的事你也不害怕?回不来你也不害怕?”

王杰希一顿,眼里有一点警觉,更多的是迷茫,“喻文州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。”他跨过门槛儿,重申道,“害怕是没有用的。”

“没有用但还是怕。”叶修笑了,“那你想过没有,为什么会害怕。”

 

 

 

多情无计,来年西湖边。

“龙井村的茶绿了。”搁好翻译电文的笔,吴雪峰忽然说。深宅瓦片错落在他眼底,染上黎明的赤。

万物生长持之以恒,至若茶之为物,擅瓯闽之秀气,钟山川之灵禀,则非庸人孺子可得知矣。叶修咂咂嘴,尝到千百年轮置身事外、亲切的嘲弄。

“收了这一茬儿,你去见沐橙,她认识外销门路。”

“好。”叶修点头。

“仓库里积的茶也带上一些,不买卖,打点关系……”吴雪斟酌着峰嘱咐,“你好好给人家,好好说话,别为难。”

“知道。”叶修笑。时局如此早已何人顾茶,洋行布控又怎会买茶,他知道这是让他送喻文州走。

喻文州做了选择。

 

 

三月初的京杭运河码头竟和多年前的东京港有几分相似,云霭沉沉地压着,冷全凝在指尖儿上。

往日的喧哗历历在目,流荡商贩,挑担推车,往来有招客女子顾盼笑兮。那时人还会背“素夷狄行乎夷狄,素患难行乎患难”,当下怕是只有“城春草木深”。

“材料转好了?”叶修倒了杯热茶给喻文州暖手,壶是紫砂提梁壶,茶是吴雪峰叫他带的茶。

喻文州点点头,水气吹得他眼底莹莹,刘海盖住额头,看着像个男学生。

初见时候叶修就想过,魏琛几届班级,为什么偏偏点他同行。问方世镜,方世镜给了六个字:不显山不露水。

这些年叶修自己也摸得些喻文州为人深浅,隔篁竹,闻水声;后来交往渐密,便体会到以其境过清,不便久留的凛冽——好相处,但是难相处。这话讲出来自相矛盾,也无怪方世镜温吞。

 

临行前叶修还是把王杰希来过的事情说了,马上相逢,三言两语。

“他还好吧。”喻文州淡淡道,“来办事?”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“出面帮我们捞一个人。” 叶修说,想想又补充,“王杰希现在的身份做遮掩刚好,如果你出事,他也会尽力保你。”

“我们关系有那么好吗,”喻文州笑,“再说我的事情,除了我没人能负责。”

叶修平生初次为喻文州的笑感到疲惫,宁可是激烈或者沉重的,但他也知道,如此便不是喻文州了。

“王杰希来找我是想让我劝你再考量,可直到离开只字未提。”

“我走的太远了。”喻文州终于有些动容,“他比我踏实一些,也更知足。”

“你是心远,”叶修替他拎起行李。“王杰希走之前,回答了一个问题,你想不想听。”

“我应该听吗?”喻文州反问。

“置之死地都不怕,你还怕他一段话?”

“激将没有用,”喻文州叹息,“但你说得对,我的确害怕,换做你是我你也会的。人难免怯懦,我更没有那么伟大。”

他看着叶修,目光温柔而克制,“还是留些话以后见面亲自和我说吧……现在,讨你一支烟。”

这目光让叶修想到王杰希的回答。

 

雾从河上来,白茫之下是流动的水。人在船上,船顺流前行,人生和航道皆狭窄单向,不可倒施逆转,他们一样,都在等待着漫长漂流后、冥冥安排的汇合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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